哥大“文学人文”核心课程75周年“生日海报”,海报上,凡在“文学人文”课程书单上列出的、从古希腊至今的文学家、思想家欢聚一堂,庆祝这一课程的周年庆。
哥大核心课程之文学课
走进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一眼就能看见刻在图书馆大楼上一排响当当的名字:荷马、希罗多德、索福克勒斯、柏拉图、但丁、歌德……如果告诉你这些大师的作品都是哥大大一学生的必读书目,你可能不敢相信:把《荷马史诗》《神曲》《浮士德》这些西方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作摆在一群十八九岁的小青年眼前,且不论他们是否消化得了,能否有耐心看下去,恐怕也是个问题吧?
美国教育家、哥大文学教授约翰·厄斯金在1920年为哥大设计最早的通识课程时,似乎没有这么想。虽然欧美的高等教育素来有引导学生阅读名著、尤其是古希腊经典的传统,但厄斯金提出让学生直接阅读译成英文的作品、不参考任何背景资料,然后在教授引导下作小班讨论,在当时还是饱受争议的新颖做法。
所以,这门没有正式命名的高级课程只对最优秀的学生开放——要申请加入,不仅要在其他课上成绩优异,还得拿到教授的推荐信,参加入门考试……但是想到能在当时颇负盛名的哲学家莫蒂默·阿德勒、诗人马克·范多伦等大师麾下学习经典文学,前来报名的哥大学生还是络绎不绝。
有人戏谑地将这门课称为“了不起的书”课程,而教授们却说,他们要引导学生批判性地欣赏这些名作。1937年,这门课被正式命名为“文学人文(Literature Humanities)”,尔后又改为“西方文学名作”,与“西方音乐名作”、“西方艺术名作”、“当代文明”等课程正式进入所有哥大学生的课表。
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向来是人文学科书单上的开篇必读
“文学人文”书单
作为哥大核心课程中大一的必修课,“文学人文”多年来地位崇高。眼看着其他核心课程的大纲走马灯似的改了又改,“文学人文”里的书目却如同湍流险滩上难以撼动的磐石。
1907年建成的汉密尔顿教学楼里,如今陈列着一张六十七年前的“文学人文”书单。修长的打字机体写下的《伊利亚特》《俄狄浦斯王》《会饮篇》《君主论》等名著,至今仍在同一栋历史悠久的教学楼里接受教授和学生们的讨论。
虽然荷马、柏拉图、马基雅维利们基本不会面临被赶出课表的风险,但随着时代的更迭,这些被学生戏谑地统称为“死人、白人、男人(dead,white,males)”的作者们,终于迎来了新的伙伴。
1983年,哥伦比亚大学的本科学院首度招收女生(此前,女生只能申请哥大附属的巴纳德女子学院)。两年后,简·奥斯汀终于成功加入“文学人文”的大家庭,《傲慢与偏见》成为第一部学生必读的女作家作品。1990年,以意识流文学著称的20世纪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也携《到灯塔去》进入这份书单。用我们文学课教授的话说,第二学期的书单以一个V(古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开始,又以两千年后的另一个V(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结束,完成了一个美丽的轮回。
1990年,以意识流文学著称的20世纪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也携《到灯塔去》进入这份书单
收到哥大录取通知两个月之后,在上海参加哥大举办的暑期咨询会,本以为就是一个提提问、聊聊天的轻松场合,却不想领到了一本沉甸甸的英文版《伊利亚特》。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献给2016届新生”,下面是哥大校友联合会的标志。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由校友会给每一届的新生赠送《伊利亚特》、叮嘱他们在暑假里读完这本文学课指定书目,已经成为了哥大的光荣传统。
然而在我们这些对核心课程心存敬畏的新生看来,这简直有点下马威的意思。即使暑假里啃下了这部五百多页的史诗,把希腊众神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担心自己没有为开学后和美国同学一起小班讨论做好准备——你要是抓一个美国学生扔到中国大学里,叫他和大家讨论《论语》,即使他对中文熟稔于心,大概也得心中惴惴吧。
哥伦比亚大学文学课的一堂典型小班讨论课
亲切的小班讨论
令我释怀的是,第一次文学课的小班讨论比想象中亲切很多。教授首先让大家放开了交流暑假里读《伊利亚特》的感想,结果马上有女生举手说,她觉得《伊利亚特》里男权思想太严重:女性不是像伊菲革涅亚一样,成为祭祀的牺牲品,就是像安德洛玛刻一样,连乞求丈夫不要出征都不能如愿。于是教授就借着这个话头让大家畅谈《伊利亚特》对女性角色的刻画。不时有同学提出“在第N页上有这么一段话,我觉得这说明了……”,所有人就翻到这一页,再提出与说话者类似或者相反的观点。谈着谈着,又不时有人提出新的话题,比如神在人的战争中起到怎样的作用,希腊人对神到底是敬而远之还是妄图利用等等。
在这个过程中,教授主要起引领的作用,纠正一下事实性错误,穿插一些时代背景的介绍,在冷场时提出几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最后总结一下今天讨论的话题。我以前曾看到在另一所美国大学就读的学姐写的文章,说她上小课时感觉很难鼓起勇气参与讨论,于是给自己下了死命令,每堂课必须举两次手才算完成任务。我本以为自己会遇到类似的窘境,但在这个二十人的小班活跃的气氛中,发言就像平时和同学聊天一样容易:讨论名著不一定就得引经据典,结合自己的经历、当今的热点,也无甚不妥,甚至还能在同学中引发共鸣。
比如我提出的一点是,我发现《伊利亚特》和我小时候读到的希腊神话简直是相去甚远——后者是删节后美好的童话故事,而荷马的原著总是把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刻画得入木三分,活像一本解剖学教材。
事实上,头一次与这么多久仰大名的文学作品零距离接触,时而感觉“毁三观”,时而也有意外的惊喜。比如对于希腊剧作家阿里斯托芬,课程大纲上没有选择他最出名的《云》《蛙》等作品,而选了他的喜剧《利西翠妲》——故事的主线是一群妇女为了阻止男人出去打仗,以“性罢工”换取和平。仔细想想,这故事虽然够不上阳春白雪,但也让后世之人见识到了希腊人在神庙之外世俗的一面。同样在中国鲜为人知的还有柏拉图的《会饮篇》:这部以苏格拉底视角写就的对话式作品一方面大胆探讨了雅典人的爱情观,包括当时被视为最高贵的同性之爱;另一方面,如“神将人分成两半,于是人便要在世间找回自己的另一半”这样对爱的诠释,又令今天的读者动容。
《圣经》这样的宗教经典,在文学课上也成了可供指摘评论的文学作品:即使有宗教信仰的同学也会放下课堂外的身份,从创作的角度分析《圣经》中各个篇章的写法为何不同,甚至前后哪些地方不一致。还有一次,我和父母聊天时偶然提起我和好朋友对另一部必读书目《罪与罚》的痴迷,使他们颇为惊讶:想不到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俄国作家以及他略带颓废阴郁气息的作品,也能同《傲慢与偏见》、《到灯塔去》这样小资产阶级品味的小说一起,接受青年学生的追捧。
奥维德《变形记》的文本及插图
大作业测试阅读的深度
“文学人文”课程开设之初设置了这么高的门槛,一大原因在于教授担心学生跟不上几乎每周一部名著全本的阅读节奏。“文学人文”课一周开设两次讨论,要求学生在这期间半个礼拜读完阿里斯托芬的剧本,一个礼拜读完《浮士德》,一个半礼拜读完《奥德赛》……学生如果真要完成要求,每天至少得抽一两个小时埋在故纸堆中。
这种进度在学习节奏紧张的哥大的确有点赶鸭子上架,但也是“文学人文”坚持维护的根基。1962年,学校曾有一个委员会提出让学生阅读二手资料,即通过评论家的文章了解经典,结果在调查中遭到几乎全体师生的反对。如今,尽管对于《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或《堂吉诃德》这样的大部头作品,教授可以节选部分篇章给学生阅读,但不论篇幅如何,读得是否仔细还要经受检验——教授会不定期在课上设置十分钟的小测验,问题细致如“《奥德赛》中,是谁把风袋给了奥德修斯?”“《傲慢与偏见》中,达西的庄园叫什么名字?”等等。若读得囫囵吞枣,绝对难以蒙混过关。
如果说小测验考的是阅读的精度,那么大作业测的就是阅读的深度了:短短一段时间吞下这么多世界名著,虽不至于把谁是堂·吉诃德谁是伊丽莎白搞混,可是名著与名著之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和不同,你能否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们论文作业之一就是以“文本间的联系(Intertextual Connections)”为题,要求从书单上选两本不同时代的名著,从主题、题材、语言各方面着手,“让两位作者进行对话”。我把读过的书翻了个遍,最后决定对比奥维德《变形记》与但丁《地狱篇》中提到的“变形”:《变形记》中达芙妮、赫卡柏等神话人物的变形似乎很随机,奥维德的语言也轻松幽默,而在但丁具有宗教色彩的地狱中,变形带有明显的惩罚色彩。我本欲大而化之,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诠释归结于作品不同的时代背景和作者的宗教思想。但带着初稿与教授讨论,教授还是建议我把目光放在两部作品的异同本身,对作者隐含的目的不做过多推断为妙。
我想起中学语文课做阅读分析时,动不动就要从作者的一句描写分析其内涵——比如网上有个著名的例子说,语文老师考学生“为什么作者要说窗帘是蓝色的”,学生跑去问作家本人,结果作家说“那个窗帘就是蓝色的”——哥大文学课的分析方式虽不一定更加高妙,但对名著的解读算得上“以文为本”。
除了期末考试之外,每个小班的教授在作业和测验类型上都有很大的自主权。我们的教授就曾突发奇想,让我们从《傲慢与偏见》挑一页扫描下来,对所有我们觉得有趣的用词做批注:可以只是自己的感想,也可以是网上查到的词源。还有一次被教授称为“反期中考试”的期中考试,内容就是为期中考试出题,再自己做一份答案出来。
哥大校友会赠送的《荷马史诗》
三次“漏题风波”
然而作为核心课程之一,“文学人文”的期末考试就是哥大的一件大事了。考试由核心课程委员会统一出题,题型有号称杀手锏的“文章辨识(passage ID)”——就是从书单里某本书里挑一小段出来,让你回答出自哪本书、哪位作者;也有主题性的论文,自己挑两三本书的内容进行论述。每到这时,整个年级上千人同时闭卷考试,纪律严肃得如同科举考试一般。
然而即便如此,哥大文学课的历史上还是出过三次“漏题风波”,第三次还偏偏让我赶上了。那天下午刚考完试,我正和同学兴致勃勃地对答案,还暗自庆幸这次的“文章辨识”出得不难,突然收到了文学人文委员会发来的邮件,称他们刚发现有一个小班的教授在考试前把“文章辨识”的题目泄露给了自己的学生。为保证公平,所有参加考试的学生这部分成绩都作废。
愤愤不平之余,我和同学们在网上看到了这场轩然大波的导火索:该教授班里有个同学在得到教授的“暗示”之后,不知是出于好心还是得瑟,在Facebook上一个公开的群里把老师提到的页码“分享”给了同学,结果反而导致了这场阴谋的挫败。虽然涉事的教授百般辩解,最后好像也没受到什么惩罚(这让我们颇为不满),但整个学校上上下下对这件事的关注和热议,也足够说明“文学人文”在哥大的地位。
“文学人文”的官方网站上引用了一句柏拉图的名言:“未经检验的生活毫无价值。”这可以视为整门课的思想根基:让如今的大学生阅读这些跨越千年的经典,不仅是要培养终身阅读的习惯,更是要让我们拥有超越现实生活的精神支撑。
一群在曼哈顿生活的哥大校友正是以这种理念自发组织了一个读书会,每十个礼拜相聚一次,讨论《白鲸》、《纯真年代》等当代名著。一位从事新闻行业的校友本·莱恩说:“作为成年人,你还能去哪儿呢?不外乎就是去派对、去饭店、去酒吧。除了这里,我们在哪里还能进行有深度的对话呢?”
当然,“文学人文”的意义还有更轻松的一面:两个素不相识的哥大学生可以很快从“你最喜欢‘文学人文’里的哪本书”开始找到共同语言,聊得热火朝天。而作为哥大文化的一部分,“文学人文”的元素已经渗透校园各个角落:就连哥大医务处的两辆救护车,都根据《荷马史诗》里的英雄被命名为“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
(本文首发于《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