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如下:
上世纪80年代末,我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在四川大学物理系任教。在那个年代,中国高校的青年教师中涌动着一股出国的热潮,年轻的同事们一见面就聊,某某某被美国某名牌大学录取为博士生,谁谁谁在欧洲某国的奖学金一年高达数万美金。当时在中国博士生导师很少,偌大的川大物理系竟只有一个光学的博士点,出国念博士是很自然的事。
那个时候我们的工资大概是每月100多元人民币,数万美金简直是天文数。在读学位和金钱的诱惑下,大家都按耐不住了,出国、出国、只有一条路就是出国,那情形好似马克吐温所描写的,当年密西西比河沿岸的青年人发疯般的渴望去小火轮上当水手。
因此,大家整天都在学习托福、GRE。其中最困难的就是GRE的阅读部分,文字艰涩得要命,还好数学和逻辑这些对我们说来不在话下,平均下来,成绩还不错。一旦分数过关,就开始向北美欧洲的许多大学发出一大堆申请信。海外研究生录取比较容易,但是要拿到全额奖学金就十分困难,所以得多申请几所。
我的一个朋友竟然在申请了30多所学校之后,才最终如愿,而我也在90年拿到了加拿大达尔豪斯大学研究生的录取通知。通知书上让我眼睛一亮的是那一行文字:你被授予了XXX加元奖学金。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我终于登上飞往加拿大的飞机,下机后发现手表上的时间和当地的时间完全一样,我来到了地球的正对面,时差刚好12个小时。一个从没坐过飞机的人,一飞就飞到离中国最远处。刚出国什么都很新鲜,当时中国还很落后,我作为大学老师居然没用过计算机,也没见过激光打印机。
我的导师是一个捷克人,讲英文有很重的口音,他对我非常关心,虽然我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两个月,他仍把前两个月的奖学金补发给我。一下子我口袋里冒出数几千加币,折合成两万多人民币,顿时有一种发了财的感觉,心里盘算着这相当于我国内一个月工资的几百倍?出国真划算啊!
尽管口袋鼓起来了,我用钱还是很节省,花钱时总会不自觉地将加币换算成人民币,这样一来,感觉每比花费比碗口还大。我的导师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有一天他对我说:把生活过好,才能好好学习,不要在乎钱,以后会有的!
最后一句,他说得特别重。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我以后也能在这儿找到工作,像当地人一样生活得那么富裕吗?仿佛我出国不是为了求学问,而是来挣钱的。现在的人可能不理解,当你突然来到一个收入比你原来高几十倍的的地方,你会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金矿,你只想抓住眼前所有你能得到的一切。
那个年代出国的人很少有人打算回国,毕业以后能找到工作,从而能在国外呆下去,是大家共同的首要目标。90年代初,美国正处在IT高速发展阶段,学计算机专业最容易找到工作,于是留学生们纷纷转向计算机,甚至学文科的也打起了学计算机的主意,即便正规学校进不去也要去社区大学,甚至是野鸡大学,就为了学计算机。
由于他们没有一点数理基础,其困难程度是可以想象的。有个学哲学的同学,怎么都理解不了计算机语言中的循环语句"k=k+1”,他居然还抱怨,计算机语言完全没有逻辑。在学计算机的狂热下,连获得了全额奖学金的我也动心了。
有一天我支支吾吾地对导师讲,我想改学计算机,他听后,十分吃惊地看着我,半响没有说话,后来他让我坐下,语气沉重地给我讲了一段让我终身铭记的话。他说:不管什么专业,只要做得好就不会没出路,作为学生,你不应该过早的考虑未来,而要一心要把学业做好。
我们做科学研究不光为了谋生,更重要的是一种责任,一种人类探索自然的责任。一个人重要的是要有对科研的兴趣,他才能把工作做得好。我羞愧难当,作为一名中国学生,我竟然这么短视,没有一点雄心壮志?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动摇过毕生从事科研的决心。
那时,抱着只为了改善生活,而到国外留学的人肯定不在少数。改革开放以后的40多年间,几百万中国人涌到国外留学,竟无一人获得诺贝尔奖,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到国外留学的中国人虽然没几个,却出了李政道、杨振宁、丁肇中等数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是我辈愚昧吗?我们当中有几个人能像他们那样一心扑在学问上?
我的导师工作非常努力,当时他已50多岁,每天很早就到办公室。有一年圣诞节,在校园里我看见他朝着办公室走去,就立刻迎上去,表示对他的勤奋感到吃惊,他用手势制止我继续说下去,在他看来,在节假日上班是很自然的事。
在以后的20多年间,我的工作单位和我访问过的若干高校,以及研究所的那些教授与研究员都十分努力地工作。我们中国人并不比人家聪明,如果勤奋也不如人家的话,怎么可能在科研上比别人做得好。国外大学的教育跟国内不一样,管得没那么细,导师只进行方向性的指导,学生通过阅读文献自己去找具体的科研题目,这对我的锻炼特别大。
的确,一个研究生如果在学习期间过分依赖于导师,毕业后他是很难独立工作的。我用辛勤的劳动换来了丰硕的结果,文章一篇接一篇地在我所从事专业的重要刊物上发表,不到四年时间我就拿到了博士学位。
随后,我顺利进入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国家地球物理流体力学实验室,成为了一名博士后。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真锅淑郎,当时就是这个实验室的教授,我在实验室的咖啡屋和学术报告厅经常见到他。
实验室有浓厚的学术氛围,每个星期都要举行两场以上的学术研讨会,这极大地开阔了我的眼界,从而让我更加热爱我所从事的专业。这个在全世界非常有名的实验室里竟然没有食堂,只有一个小小的咖啡屋,提供一点开水而已,教授们都自带三明治,中午在办公室里啃几口,又接着工作。
博士后的期限一般是两年,过了大概一年,我开始考虑下一站的去处。一天下午,电话铃突然响了,是加拿大气候模拟与分析中心的负责人打来的,他是从我导师那里问到我的电话号码,他问我愿不愿意到他们那里去做研究员,让我去负责气候模拟中的一部分,可能怕我不去,他反复强调这是一个永久位置。
在西方一个教授或者研究员的位置是很难拿到的,竞争如此激烈,哪有工作找上门的好事?放下电话,我耳边又响起了我导师的话语:不管什么专业,只要做得好就不会没出路。
我又回到了加拿大,并在加拿大气候模拟中心(Canadian Centre for Climate Modelling and Analysis)工作至今。在西方科研单位工作,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人际关系简单,大家不争不抢,工作上十分协调。在这20多年来,我不记得跟谁发生过利益上的冲突。
对荣誉和地位,西方人没有像中国人那样看重,他们做科研更多是出于兴趣和责任。在我所在的研究所,有段时间也有两位加拿大科学院的院士,大家对此根本没在意。西方评院士,只是对你过去工作的一种肯定,并不代表太多别的东西。
我曾经问过其中的一位,你们当院士有什么好处?他想了一下很认真地回答说:有啊,每年圣诞节,加拿大皇家科学院会请我们吃顿饭。我差点笑出声来,中国的院士可是享受部级待遇呀。
他经常向我们抱怨,他申请的科研经费又没被通过,看来院士的头衔在经费申请中一点不占优势,这跟那些只看重虚名的国家完全不一样。一个国家的学术界如果把非学术的东西看得太重,他们的科学家与诺贝尔奖广泛结缘日子,就一定还很遥远。
从2009年起,我与国内的一些院校和研究所科研开始了合作,帮助国内的导师带研究生。我也接纳了几个中国学生到我所在的研究所进行联合培养。近10年来,国内的科研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在国际上发的文章越来越多。国内的确有不少优秀的博士生,但我感觉国内博士似乎招的太多,最让我不理解的是几乎每个博士生都能拿到博士学位,他们中有的人并没有达到博士的水准,完全不具有独立工作的能力。在海外好一点的大学,一个人不能独立完成博士论文是会主动离开的,硬把博士帽子戴在他头上,对他自己和社会都不利。
肯定有不少中国学生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对科研没有一点兴趣和责任,他们读研究生只是为了混文凭、找工作,或别的什么目的。我希望他们能像我一样碰见一位好的导师,能培养起对科研的兴趣,从而能心无旁骛地从事科研工作。
仅仅30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和30年前相比,情况完全倒过来了,现在我经常听见的是,某某某从国外回到国内某高校或研究所工作,其年薪比国外一般教授和研究员的收入高很多,给科研人员如此高的待遇可见国家对科技有多么重视。
现在海外的中国学者中又兴起了回国热,对此我没有一点热忱,我早已过了冲动的年龄,考虑更多的是什么地方更适宜开展我的工作,科研是一种兴趣和责任的观念早已深深的浸入了我的骨髓。当然,我将继续和中国的同僚合作,能为国家做点事,是对祖国培养我的一点回报。
30年匆匆而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批出国大潮中的留学生,有的又赶上了回国的浪潮,有的仍在国外打拼,有的可能已经退休。只要我们奋斗过,无论是否施展了自己的抱负,就不会遗憾,也不会感叹生不逢时,我们这批人的生命历程中肯定都经历过太多的风雨。
今天,我们眼前就宛如一幅加拿大的秋景,漫山遍野嫣红的枫叶,让秋日充满了深情和温暖,这是白雪皑皑的严冬前的最后一抹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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