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学生宿舍的管理员奥特先生来找我,问我愿不愿去一家人家做半天清洁工,这家女主人叫菲舍尔,打电话托他找一个大学生帮忙干点家务活。“菲舍尔夫人说,干三个小时给50马克。”德国人的工资概念很清楚,雇人方和受雇方必须事先讲明报酬数目。我和奥特先生很熟,他说的事我一般都不拒绝,又觉得报酬不低,便一口答应下来。就这样,我走进了菲舍尔夫人的家。她家住得离我的宿舍不远,隔一条马路,上一个小坡,同样是一片宁静幽雅的住宅区。菲舍尔夫人的房子真漂亮,三层小楼,两个车库,房前一个不小的游泳池,池中的水映着蓝色的天光,房屋四周鲜花绿草环抱。我敲敲门,一个妇人给我开了门,她看上去大约30多岁(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50岁了,因为保养得好,显得很年轻),深栗色的眼睛,深栗色的齐耳短发,发梢很自然地略略弯曲,薄施脂粉的脸,容光焕发。此时正是夏天,她很随意地穿着白色的纯棉T恤和半截裤,显示出一种精心修饰却不露痕迹的样子。菲舍尔夫人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并领我看了小楼上下的情况。她的和善温柔,文雅礼貌,使我最初的一点拘谨和戒备完全消除了。菲舍尔夫人家的房子真多,最底下一层是半地下的,有三间客房已出租,还有几间堆杂物。二层是她和小女儿住,一大一小两个客厅,两间卧室,两个卫生间和一个很大的厨房。三层还有好几间房子,但好像没人住。谁见了这房子都会这样想:“这家人一定很富有。”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的工作主要是打扫二层的厨房、小客厅和走廊。听起来活不多,可是够干一阵子的,因为屋里的摆设太多了。菲舍尔夫人大概是个收藏爱好者,什么都留着。厨房里有个橱架,光是各种各样的杯子就摆了满架子,菲舍尔夫人让我擦那架子,就得把满架东西一一挪开。窗台上也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艺儿,都得挪开才能擦窗台。还有在那个小客厅里,书籍、杂志、玩具堆得到处都是,把它们理放整齐,可麻烦了。
后来,菲舍尔夫人告诉我,她就是个收藏爱好者,她的几个孩子从小玩过的各种玩具,她还一直保留着呢。有一次,她打开地下室的一间房子让我看,满满一屋子的东西,布娃娃,小衣服,皮球,女孩子过娃娃家的小床小桌小房子,还有圣诞节的各种玩具,多得数也数不清。菲舍尔夫人看着这些东西,显得十分留恋。菲舍尔夫人并不是只看着我干活,而是也参与到劳动中。她要洗一大堆各式毛巾衣服,收拾自己的卧室,打扫花园,还要和我一起擦玻璃。
擦玻璃的四道工序
原来我自认为对擦玻璃很在行,小时候学雷锋干得多了,湿抹布胡噜几把,再用报纸一通猛擦,三下五除二,简单又省力,无论多脏的玻璃在几分钟之内便干干净净了。可是到了夫人这里,一切都行不通了。夫人不让用报纸擦玻璃,认为这破坏了环境,在德国,旧报纸必须送到指定的垃圾箱,以便回收。我觉得,擦过玻璃的报纸一样可以回收,但夫人不这样看。德国人干什么都离不开两个雷打不动的前提:第一是程序,第二是工具,什么程序必用什么工具,什么工具必配什么程序,不得有丝毫变通。那天,在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工具面前,夫人连说带比划给我上课,“教导”这位中国“擦玻璃专家”如何擦德国玻璃。一堂冗长泛味的专业课下来,我对德国擦玻璃的四道工序有了大致的了解。第一道是“粗加工”,其工具是一种厚厚的、海锦状的方形抹布,用它沾上清水先将玻璃从上至下,自左而右擦三遍;第二道是“精加工”,必备工具是专门擦玻璃的洗涤剂和人造麂皮,操作要领是,用饱吸洗涤剂的麂皮擦得玻璃的每个角落都堆满白色泡沫;第三道工序是“水加工”,用加了酒精的清水将所有泡沫全部彻底清洗干净;最后一道工序或许可以叫“深加工”,用一种专门生产的吸水性很强的干爽白布,把玻璃大擦特擦,直擦得你头昏脑涨为止。
起初,我满腹牢骚,但是后来在与玻璃一次次的鏖战中,却渐渐领悟了一些道理:为什么“西门子”饮誉全球,为什么“奔驰”到处奔驰,为什么大众喜爱“大众”?菲舍尔夫人的擦玻璃哲学虽有机械主义、形式主义、唯工具论之嫌,但是在她那“小题大作”之中,却隐含着一种我们天天讲,人家却在默默做的日尔曼民族精神——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第一次去过以后,菲舍尔夫人对我挺满意,马上约好了下次去的时间。一般是半个月做一次,我总是抽出空准时去。
很快我发现,菲舍尔夫人家里只有她和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儿,再无别人了。我想:她丈夫呢?其他孩子呢?当然我不会去问菲舍尔夫人,因为每人家里的事情,谁愿意告诉一个陌生人。倒是菲舍尔夫人主动开口了。
记得那是第三次去她家,菲舍尔夫人和我一起擦小客厅的玻璃,并谈起了她的小女儿——年仅10岁的苏姗娜。苏姗娜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我几乎没听她说过话。她长得很漂亮,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眼睛是蔚蓝色的。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活泼开朗,而是有着小公主一般的高傲,她的房间从来关着门,不让别人进,连她妈妈要进也得先敲门。每次我去干活时,她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偶尔出来见到我,不过点点头。菲舍尔夫人很宠着苏姗娜,百依百顺的。那天菲舍尔夫人告诉我,苏姗娜上边有四个哥哥,她是惟一的女儿。“原来是独生女,又是最小的,难怪受宠。”我这样想。她的几个哥哥都长大自己单独过了。有一天,菲舍尔夫人把我领进厨房指着挂在墙上的一个大镜框,里面有很多照片,她一一告诉我,哪几个是她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当指到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时,菲舍尔夫人说:“这是我的二儿子,已经死了,8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说着菲舍尔夫人的眼圈红了,她赶紧把话岔开,指着另一个男孩子说这是她的三儿子,现在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孩子们平时不回家,但是到了节日就都回来全家团聚。”
单亲家庭中的单身母亲
接着,菲舍尔夫人情不自禁地讲到了她的丈夫,他们夫妇原来很幸福,可后来她丈夫爱上了另一个年轻女人,并跟她一起走了,抛下了菲舍尔夫人和孩子们,并把房子留给了她。菲舍尔夫人仍然爱着她的丈夫,她说:“我就当他是出远门了。”她丈夫留下的东西她都很好地保存着,有一次她拿出一个中国磁瓶说这是她丈夫有一年到中国去旅游带回来的,她丈夫也是一个收藏爱好者,专爱收藏外国的东西。
说到丈夫,说到死去的二儿子,菲舍尔夫人总要流泪,一边流泪一边说:“Das ist so Leben,das ist so Leben.”Leben在德语里有多种解释,生活,生命,命,都是这个词。菲舍尔夫人的这句话译成:“这就是命”我认为是最准确的,但是不知道德国人信不信命。
菲舍尔夫人的孩子们既爱妈妈又爱爸爸,他们既来看妈妈又去看爸爸。“他们都很懂事,也能理解父母。”菲舍尔夫人感到欣慰。
了解了菲舍尔夫人的家庭后,我又产生了一个问题:菲舍尔夫人以什么为生呢?靠出租房子?靠她丈夫留给她的钱?可我发现菲舍尔夫人常在外面忙,尤其是有两次我准时到她家,她却不在家,等了一会她才回来,道歉说她挺忙的。那么她在忙什么呢?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她告诉我她在上一个护士培训班,她说对此很感兴趣,学完之后可能去找份工作。
我了解到,德国妇女的自立精神很强,不少家庭出现了不幸,妇女都能挺过来,并且走向社会,寻找自己的位置,愉快地生活下去。对此我十分钦佩。
记得最后一次见菲舍尔夫人是我正在准备考试,她跑到我宿舍来找我,请我去给她干活,可我实在没时间,便向她推荐了另外两个中国留学生。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菲舍尔夫人。
与菲舍尔夫人的交往,使我对德国的单身母亲问题,有了一个感性的直观的认识。像菲舍尔夫人这样的妇女,在德国已经形成了一个群体,据统计,在德国的单亲家庭中,单身母亲占87%,她们中不仅有离了婚的妇女,还有不少是根本就没结婚独自带小孩生活的妇女。为了帮助这些妇女,民间自发成立了一些协会、团体,政府也提供一些帮助,比如在波恩,70年代中期就出现了单身母亲协会,主要是为这些妇女提供周末放松休闲和再婚的机会。在德国的东部,“年轮协会”、“金网协会”、“爱娃中心”等妇女组织遍地开花,承担着帮助女性在社会上自强自立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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