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个勇敢的家庭
为了筹备幼童出洋事宜,清廷在上海成立了“总理幼童出洋肄业局”,负责人为四品衔刑部主事陈兰彬与江苏候补同知容闳,他们后来也成为了中国首任驻美公使及副使。
也许容闳没有想到,招生一事会有如此艰难。距离他1847年赴美留学已有二十余年,这个国家也经历了大张旗鼓的洋务运动,但说起出国留学,大多数家庭仍表示不屑。但凡小康以上家庭,仍将科举考试视为孩子日后的正途,国内新建的新式学堂,也只能招收穷困家庭的孩子,甚至还有许多人认为出国留学有辱门楣。至于出洋的那个目的地——美国,更被许多人谣传为吃人的野蛮人国度。
即使国门被强行打开,即使中西文化不断交流碰撞,这个国家仍然封闭无知愚昧落后。
而且,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出国十五年,还要签字画押,生死各安天命,学生在异国发生意外或死亡,政府方面概不负责,这也确实让传统的国人难以接受。
那么,容闳能否选择与当年的自己境况相似的贫家孩子出洋呢?不能——这是“幼童出洋”这一历史事件中,最让我有感触的一个细节。
即使对困难有一定预知,即使最初几乎无人报名,清政府也没有降低原本就极为严格的选拔条件。
(晚清留国幼童)
选拔条件大致是这样的:“凡肄业学生必须身家清白品貌端正禀赋厚实资质明敏者方可入选。其身体孱弱及废疾者概不收录。凡挑选以年在10岁至20岁为率,凡12岁至14岁者择其文理略通即可入选,其15岁至 20岁必须中国文理通顺及粗通洋文、略解翻译方可入选。”
也就是说,家庭背景、相貌、智商、身体和基本文化程度缺一不可。很显然,清政府对这桩前所未有的大事极为重视,幼童不仅仅承载着救国之梦,也承载着国家形象。所以,幼童们不但需要形象端正,不少人还因原姓名粗鄙不文而遭政府责令改名,最后呈现于名单上的幼童名字,个个大气温文。此举在如今看来自然有些形式主义,有形象工程之嫌,但确实也客观说明了清政府的决心与重视。
但也正因为这不肯放松的苛刻条件,首批三十名留学生的招募竟迟迟不能满额。坐在上海的衙门里等待别人上门显然行不通,容闳选择了走出去。他首先的选择是老家香山县及附近县市,后来还在香港招了几名,终于凑足人数,于1872年8月从上海启程赴美。
此后三批幼童,招募难度同样很大,但仍如期满额出洋。
据统计,在先后四批共120名幼童中,来自广东的达82人,其中更有39名来自容闳的故乡香山县。所以,后世学者去美国查找留美幼童资料时,常因不懂粤语而一头雾水、无从下手,甚至连幼童的名字和基本资料都查不到。这是因为当年的音译都以粤语发音为准,如唐国安为“Tong Kok On”、钟文耀为“Chung Mun Yuw”。另外,来自江苏的有22名,来自浙江的有8名。
近代以来,海洋文明始终代表着先进与开放,东南沿海亦是中国近现代开放的前沿,甚至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海洋文化与内陆文化的巨大差异。不可否认的是,这一百多个将孩子送去美国读书的勇敢家庭(其中有五家人甚至先后送了兄弟两人出国),大多曾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甚至尝过“甜头”。如赫赫有名的香山唐家镇(今珠海唐家湾),本就是近代“买办之乡”,当年容闳在马礼逊学堂读书时,同学唐廷枢便来自唐家镇。唐廷枢曾任怡和洋行买办、上海轮船招商局总办,终日与洋人打交道,视野开阔,深谙洋务,容闳回乡招生,他也必然从中出力。加上唐家有不少人在檀香山和旧金山打拼,闯出了“唐家”的名号,俨然武侠小说里的暗器之王“蜀中唐门”。所以“香山唐家”变成了“中国唐家”,据说海外侨胞致信回国,只需写上“中国唐家”,信差自会送至香山县唐家镇,这个传说真假待考,但唐家对洋务的深深介入,是不争的事实。唐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有开放心态,留美的120名幼童中,来自唐家的就有7名,其中包括了中华民国首任国务总理唐绍仪、清华大学首任校长唐国安。
除香山唐家外,还有不少幼童也从小受过西方文化影响。据统计,120名幼童中,有31名的父亲从事洋务相关工作。
但这样的开明家庭终是少数,在幼童中,没有一个旗人,也没有一个汉族高官子弟——庙堂之上,也仍然是“科考正途”那一套。
与开明相伴的是勇气。幼童的父母们都与清政府“具甘结”,所谓甘结,即合同文书。詹天佑的父亲詹兴洪所签甘结至今留存,全文如下——
“具结人詹兴洪今与具结事,兹有子天佑情愿赴宪局带往花旗国肄业,学习机艺回来之日,听从中国派遣,不得在外国逗留生理,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此结是实。
童男,詹天佑,年12岁,身中面圆白,徽州婺源县人氏。曾祖文贤,祖世鸾,父兴洪。
同治年十一年三月十五日詹兴洪亲笔画押”
值得一提的是,在首批30名幼童启程赴美时,大力促成此事的曾+国藩已经作古。容闳遗憾之余,也认为“然创业之人,既播种子于世,则其人虽逝,而种子已滋生繁殖,绵绵不绝”。但曾国藩的辞世,似乎也预示着幼童出洋留学一事并不平坦,毕竟,容闳失去了自己最大的支持者。
孩子的适应与大人的不适应
护送第三批幼童赴美的小官祁兆熙曾写下一部《游美洲日记》,这也是难得的幼童赴美行程第一手资料。
在这部日记中,幼童们经历了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首先是风浪导致的晕船,孩子们呕吐、不得安睡,但十余日后,孩子们便已“嬉戏自得,毫无恐怖”,他们甚至喜欢大风浪,因为船身颠簸,他们便可免去当日功课。再就是西餐,孩子们起初吃不惯,不久后便习惯了牛奶面包,也习惯了刀叉和扒类。
留学的过程与航行过程一样,同样是个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他们初至美国时,无论是乘坐火车,还是见到印第安人,都极为惊奇。但当留学生活正式开始时,新鲜感便全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难题,比如语言俗。同时,他们的功课也极为沉重,除了要补习英文外,还要学习中文,同时还有一套陈腐规矩,比如脸朝中国方向向皇上跪拜,再给孔子画像磕头。
但两三年后,随着幼童们英文水平的进步,他们已适应了留学生活。而且,此时的他们已进入正规学校学习,所受约束也小了,渐渐融入了美国社会,开始拒绝中式长袍,甚至剪掉辫子。他们在西方教材里也学到了大量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知识,对四书五经自然也失去了兴趣,更反感那些繁琐的礼节。他们中的一些还无视清廷的规定,开始信奉基督教,甚至组成“中华归主团”,提出“中华帝国基督化”。正值青春期的他们亦情窦初开,与美国女孩秘密约会,自由恋爱,并有情书至今留存。詹天佑等人组成的棒球队是中国最早的棒球队,以中国留学生为主组织的耶鲁大学赛艇队也多次击败哈佛大学队。
在容闳看来,这实属正常,“此多数青年之学生,既至新英国省,日受新英国教育之熏熔,且习与美人交际,故学识乃随年龄而俱长。其一切言行举止,受美人之同化而渐改故态……况彼等既离去中国而来此,终日饱吸自由空气,其平日性灵上所受极重之压力,一旦排空飞去,言论思想,悉与旧教育不睦,好为种种健身之运动,跳踯驰骋,不复安行矩步。”有趣的是,他的侄子容揆也是留美幼童中的一员。容揆曾致信父亲,表示自己已经信奉了基督教,其父大怒,竟致信留学监督的官员,请求将儿子遣送回国,关在家中好好教育。容揆不愿回国受辱,决定摆脱官方控制,继续求学。但这也意味着他失去了政府资助,没了生活保障。容闳则委托牧师给了容揆一笔资助款,让他继续在美国学习。
但孩子们适应了美国社会,大人们却并不适应,容闳只是唯一例外。对于清廷负责监督留美幼童的官员们来说,孩子们的转变实在太可怕了。
说到底,这是文化碰撞与体制之间的冲突所致。清政府有一个美好愿望:幼童们必须“政治正确”,成长为一个与中国传统文化思维相符的好青年,同时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回来好好报效朝廷。但即使带队官员再怎么严防死守,也无法让孩子成长为一个“政治正确”同时有知识有文化的“分裂青年”。在和平状态下,落后文化其实永远无法战胜先进文化,除非如成吉思汗那般四处烧杀方能以野蛮战胜文明。幼童们置身于更先进更开放的西方文明中,抛弃传统文化中那些落后的元素实属必然,比如中式长袍和辫子,还有各种跪拜,都注定会被抛弃。
清政府的一厢情愿、监督官员的守旧和孩子们自身的成长,构成了无法解决的矛盾,最终导致了幼童留学一事的叫停。
1876年,吴子登接任陈元彬,出任留美幼童监督。这位支持过洋务运动,还懂些英语的官员竟比陈元彬更加守旧。他开除了两名信仰基督教的幼童,还曾杖责剪掉辫子的幼童,并频频致信回国或写奏折,指留美幼童们思想上走了邪路,不听管教,容闳又百般纵容。极为看重“政治正确”的清政府听信一面之词,终于在1881年将留美幼童全数撤回。尽管美国前总统格兰特、作家马克·吐温都曾出面周旋,耶鲁大学还曾联合社会人士致信总理衙门,但仍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容闳寄望实施百年的留美运动就这样结束了。此时,詹天佑等人已考上了大学,学业却遭强行停止。
外交家、诗人黄遵宪曾针对此事写诗,大骂吴子登:“新来吴监督,其僚喜官威。谓此泛驾马,衔勒乃能骑。征集诸生来,不拜即鞭笞。弱者呼暴痛,强者反唇讥。汝辈狼野心,不知鼠有皮。”
一百多年来,传统文化和“全盘西化”之争始终未有停息,也很难有什么定论,但其间种种反复却已告诉了我们:任何事若以“政治正确”为标准,都不免走上歪路。而且,理念之争不该变成意气之争,也不该变成官场游戏。据说吴子登的守旧,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与曾国藩和丁日昌的私怨。习惯了美氏人际关系的容闳,注定在中国官场上屡屡碰壁。(作者:叶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