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剑桥大学英国文学博士生 颜兆岐
剑桥的夏季不是享受孤寂的时刻,而是离别的季节。这一年,最要好的朋友都集中在皇后学院,专攻各式各样的科目,例如神学、语言学、发展研究、化学工程、心理测量、癌症研究和不动产金融。
许多朋友是硕士班学生,在剑桥仅仅九个月时光,就要回归故土,或远赴它国工作、研究。
而这些朋友中,又属宿舍同一楼层的同学最为熟识,大家因地缘之便,时常各自展现料理才能,聚餐遣怀。虽在英国,日常饮食却充满泰国、日本、印度、新加坡、马来西亚华风味。
校园美味人生
在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St Andrews)攻读硕士那年,由于课业紧凑,我并不特别热衷料理,而当时认识的同学又以西方人居多,平时多于餐厅或咖啡馆聚会,虽然偶有居家餐聚,毕竟远不如亚洲同学来得频繁。
去年来了剑桥,在同学鼓励下,才开始勤加磨练料理技巧,殊不知经过短短数个月,卤鸡腿、炒鲜蔬、酸辣汤、卤肉饭、葱油饼、红豆牛奶、珍珠奶茶、海绵蛋糕、乳酪蛋糕竟已成了我的家常料理。
皇后学院研究生宿舍二楼厨房,俨然成为小型亚洲联合国,各种文化、历史、社会议题,以民族料理为媒介,不断延展、深化,无形中大家都增长了不少宝贵的知识。
在英国,食物一直是国族意识聚焦的所在,苏格兰诗人罗伯特· 彭斯(Robert Burns )在1787年《致哈格斯》(To a Haggis)诗中,即歌颂一种肉馅羊肚的苏格兰美食,名为“哈格斯”,并将其与法国传统料理ragout和fricassée对照。
苏格兰庄稼人因为吃了“哈格斯”,步伐能够震撼大地(But mark the Rustic, haggis-fed, / The trembling earth resounds his tread),而吃高级法国料理的人,却如枯萎的灯心草一般柔弱(As feckless as a wither'd rash)。透过民族料理对照,彭斯浓烈的苏格兰意识展露无遗。
类似情境也出现在1790年代的英格兰。时值法国大革命,英法两国开战,英格兰保守派往往以“食物”为论述手段,创造出英国富足丰登、法国卑微贫困的印象,从而巩固英国国族意识,同时煽动反法的情绪。以里夫斯(John Reeves)为首的一个保守联盟于1793年发行一系列反法的文章,其中有一篇将英国传统的牛肉和布丁,与法国的青蛙和清汤对比,说明英国丰衣足食,绝不会发生像法国一样的反抗与暴动(None but a fool would rebel against beef and pudding. When I have nothing but frogs and soup-maigre, I do not know but I may rebel myself.)。
同学间料理交流,自然不带这种对比性的激烈国族意识,不过食物仍承载丰沛的历史意涵,映现迥异的地理气候,反照国家的政治经济,甚至还能唤起特别的童年回忆。
饮食是一种身份的表征,我们都以食物背后的文化为荣,杯碟碗盏的交错,不是国族的冲突,而是文化记忆的舒展与交辉。
薰衣草之梦
以美味系起的友情是长久的,因为这样的友情对于海外学生而言,还涵纳着“家”的感觉。然而,随着夏季逐渐步入尾声,离别的时刻也一天天逼近,硕士班同学就要各奔锦绣前程了。
艳阳高照的季节,大家相约最后一次出游,在英格兰小镇希钦(Hitchin)郊外的薰衣草田,为友谊留下美丽的纪念。
奥菲利亚(Ophelia)在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Hamlet)中悠悠说道:“这是迷迭香,代表回忆,盼吾爱永铭于心;这是三色菫,象征思念。”(There's rosemary, that's for remembrance; pray, love, remember: and there is pansies, that's for thoughts.)薰衣草则象征我们的友谊,平凡无奇却飘着清香,那独特的青紫色泽,能化解夏阳的炽热,比起冬雪更来得清澄幽静。
英格兰赫特福德郡(Herefordshire)一望无际的农田在青空下绵延不尽,其中一畦又一畦的紫花,如海波般拥抱迷失其中的旅人,我们望着远方,有些许不舍,也为未来的无限可能感到兴奋。这是一幅心灵地景,多年后在世界某个角落,一缕偶然的香气或者一道短暂的光影,就足以让这一刻简单的幸福重现心中,连同年少的梦想。
那日,薰衣草田中正好有一场婚礼,薰衣草见证的,不只是新人的情投意合,还是几位剑桥学生穿越大陆、横跨碧海的友情。
后来,香港同学将照片送给大家,还附上苏打绿创作的〈你和我的时光〉歌词:“开始的我,单纯唱着歌,有时孤单,有时哼着快乐,最难忘的全是你们,让我总不是一个人。”
若别离真如莎剧中朱丽叶(Juliet)所说,是一种甜美的哀愁(sweet sorrow),且让我们怀抱期待,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我们仍要重逢,因为世界终将成为我们共同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