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宋朝大诗人苏东坡及时行乐的观点,我一直心有戚戚焉。他在《超然台记》中写道,每件事情一定都有美好的一面,因此,任何经验,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我们都该自其中找到乐趣。也许很多人像我,从不期盼什么,结果总能在无意中享受到乐趣。我在爱丁堡的第一个周日就证明了这点。
我抵达爱丁堡时,正下着毛毛雨,到了晚上还雷雨交加。舟车劳顿后,我累得没法思考,不想计较隔天是否得冒雨漫游。不过,在这国家待了几年,我倒是从不觉得雨中散步有何不妥。每回透过雨幕,看到熟悉景物添了新的动人光彩,我对雨的好感就会加深一层。英国岛屿上,绝大多数地方终年雨水充沛,至于苏格兰,则更不遑多让。雨水至少带给苏格兰人一个极大好处:较之英国其他岛屿,这儿的城市、乡镇、村庄都干净得多。
雨中的圣贾尔斯大教堂
尽管心里惴惴不安,早上醒来时,我却见到阳光普照的大晴天。一束阳光穿过窗间隙缝,透过黑沉沉的帘幕,直接照在我的床上。虽然对雨水情有独钟,我并不因此排斥阳光,特别是意外出现的阳光。匆匆吃过早餐,我打算慢慢走一段长路。不似多数旅游者,我没有事先参考旅行指南安排行程的习惯。我喜欢“领略”路上碰到的景物。没了旅行指南,原本轻易可以到达的地方,可能得大费周章,我甚至可能错过一些著名景点。但无所谓,那是我的旅游方式。
沿着电车道穿过美道公园走到王子街,这完全不是我期待中的首府模样,没有任何喧嚣嘈杂,空气闻起来干干净净,我还领略到了一股孤寂的快感。我被市集十字架(MercatCross)吸引住,跨过马路,打算看个仔细。“那是老爱丁堡市集十字架。”一个沙哑但友善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转过身,见到一位老绅士,他显然刻意跨过大街,好提供给我这消息。他戴一顶陈旧帽子,帽檐下太阳穴上是银白色的头发。他颊上条条深纹道出了他的人生经验和成熟度,一大把竖着的白胡子则几乎盖住了鼻子和嘴巴。据他说,他是爱丁堡数一数二最老的人了,只不过,他大半辈子都待在国外,而且大多在东方。1850年前他去过香港、上海和汉口。而汉口正位于长江上游我的家乡九江之上。由上海搭船去汉口,一定得经过九江。我告诉我的朋友,我还没出生,他就经过我的出生地了。我听说,没有人能逗苏格兰人发笑,除非提到自己的童年,我的朋友证实了这说法,因为他哄然大笑了起来。我生于中国,没法想象苏格兰人年轻时可能经历过的事,不过,机缘凑巧,我却让这爱丁堡老人痛快地大笑了一场。
从西王子街花园看到的司各特纪念碑
我发现苏格兰人国人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其中之一就是西方人常说的,中国人漠然的神色。这老人脸上的皱纹和历经风霜的外表,自然让他看来深不可测。在我看来,表情平淡的人最适合在脸上挂着一成不变、毫无意义的微笑。一旦我们中国人想笑的时候,就会像此刻这爱丁堡老人和我,全心全意地放声大笑。
“琉璃厂”与威士忌混搭的午后漫游
当地的钟敲了3下,毫不留情地提醒我,一天已经过了一半。四处漫游时我很少留意时间。我发现自己到了西港(WestPort),一处从前防御城市的重要据点。我不知道西港沿路上的工艺品店在那儿多久了,但由那些摊子和橱窗的外观判断,我想至少也有两百年了。我不知道是否如同中国人光顾北京的琉璃厂般,苏格兰贵族、知识分子、富人也经常光顾这些小店。几世纪来,琉璃厂一直以工艺品店和二手店闻名。过去一百年,由于英国和欧陆等先进国家出现“中国风”,每个到北京游览的西方人都知道琉璃厂,事实上,琉璃厂已经成了许多西方人到北京的唯一目的。尽管有了这一批古玩爱好者,瓷器和饰品其实并不足以代表中国的工匠艺术。但西方确实因此对我们的艺术品发生兴趣,我们也无法否认,琉璃厂的工艺品店多少促进了东西方的了解。那些店主也明白,西方买家是最理想的主顾,因为,较之本国买家,他们没那么挑剔,懂的也没那么多。
苏格兰女王玛丽注视着燕子
我盯着西港的工艺品店仔细看时,开心地想,我大概是第一个发现爱丁堡琉璃厂的外国人了,我总喜欢在这种店里流连一两个小时。我进入一家店,那老先生见我对几件小小的象牙雕刻感兴趣,热心得不得了。那些象牙雕刻是日本制的,被称为“根付”,却打着中国工艺品的旗号。许多伦敦的工艺品经纪商都犯了同样错误。几年前,我曾就展示的象牙雕刻,向经纪商和陪伴我的英国朋友解释其错误,可他们却认定,我是对自己国家艺术成就缺乏了解的现代中国年轻人。因此,我很小心地不去冒犯眼前这审慎而上了年纪的爱丁堡店主,同时深不可测地微笑着(我希望我是那么笑着的)。最后,我付了两先令六便士,买了个一面有维多利亚女王头像的铜制纪念章。我对这枚纪念章的背景一无所知,可我觉得伤感,一枚好不容易得到的纪念章,不过几年光景,就随便廉价卖给了一个顾客。
一本书说,直至今天,古老的皇家英里大道沿途仍有将近一百条巷弄留存了下来,而且每条巷弄都有个故事。我发现,每隔两三道门就有条巷弄。多数都只剩个入口,有些仍有道铁门,不让游客进去。皇家英里大道上的交通并不繁忙,过了5点,那儿就空荡荡的了。这时候,也许最能够体会小巷中的气氛。我在路的两边来去穿梭。街上的斜坡相当陡峭,我时不时地会碰见一个爱丁堡人,佝偻着身体,好似已在这多坡的街上走了无数年。我相信,现代交通工具很快就会让这景象在爱丁堡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卡农门(Canongate)只是皇家英里大道的一小角,却曾经住过至少两个公爵、十三个伯爵、两个伯爵夫人,七个属地男爵、十三个从男爵、四个总司令、七个法官和许许多多其他著名人士。只要想到英国人对古董和传统事物的喜好,我就觉得不可思议,这块历史区域如今居然没什么居民。也许,终究,人还是比较注重享受,正因如此,这城市里绝大多数的人口都集中到爱丁堡新城区里了。我很好奇,如果皇家英里大道位于纽约或华盛顿特区,性喜革新的美国人不知会怎么看这地方!
傍晚,我走进当地一家小酒吧,里面只有三名顾客:一名上了年纪的男人和两名上了年纪的女人,他们都更突显了酒馆的地方色彩。那男人嘴里含着烟斗,手上拿了杯啤酒,两个女人肩上都围了黑色羊毛织的披肩,可当时还只是8月。那酒吧非常干净舒适,饮料供应似乎也源源不断。我还没喝完我孤零零杯子里的啤酒,头也才刚开始打转,几名笑嘻嘻乐呵呵的顾客就走了进来。只要想到,不管这些人住的房子多差,穿的衣服多旧,他们却常保皇家英里大道沿路大约20家酒馆生意兴隆,就不免让人肃然起敬!有一回,一位住在苏格兰乡下的绅士和一位非常老的女士聊天。他问女士,有没有看过医生,女士回答说没有。“你生病的时候怎么办呢?”他问。“我们喝点威土忌。”女士答道。“可如果不管用呢?”“我们再多喝点。”“是的,可如果还是不见效。怎么办呢?”“信心。”女士开始不耐烦了,“如果威士忌不见效,看医生或其他方法也不会有用的。”难怪苏格兰威士忌遐迩闻名!有趣的是,爱丁堡大学以医学研究闻名全球,也训练了许多医生。也许,他们在另一个没有威士忌的地方训练他们的医生。等我站起来走回家时,我已经彻底醉了,不只心理,还有身体!
与世隔绝的乡间美景
我顺着一条步道朝布雷德隐庐(HermitageofBraid)走去。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四周静谧,我的情绪完全沉静下来。可是,停下专心看着景物细节时,我才发现,那静谧是由各种声音组成的。潺潺小溪、倾盆的雨、横扫过枝叶的强风、偶尔几声的鸟鸣,每种声音都很独特,却共同构成了一片和谐的音乐。这宁静,我只在大自然举办的交响演奏会上听过几次,那风、那雨、那沙沙响的叶子、那震颤的枝子、那鸟、那潺潺水声,全都是大自然的乐器。我觉得,我并非唯一的听众。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草里的青蛙、虫子,溪里的鱼,土里的地鼠、兔子,一定也都在聆听。附近草原上的一些绵羊停下吃草动作,躺在那儿,仰着头,专心聆听,小小的眼睛半阖,嘴唇规律地动着。这些听众显然非常捧场。它们没有留意到我,一个满脑子奇怪念头的人。
前方不远,依着小山,盖了栋灰色的石屋。那屋沿着墙角整齐地种了一圈花,前方是一块剪得整整齐齐的优雅草坪。静谧中,不见任何鸟雀飞过,只有一只苍头燕雀在一棵树附近跳动。这里就是布雷德隐庐。我并不想太靠近,我怕自己会破坏了那宁静。我想起隐士诗人陶潜那句非常有名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虽然此处无菊可采,这难得一见的孤寂隐庐,与城市却仅有咫尺之遥,这诗倒也相当恰如其分。乡间总是美景无限,不久我就瞥到一只亮蓝色的蜻蜓,栖息在溪边一片长叶顶端。我听说,蓝蜻蜓在英国很普遍,但我很少见过。我想起在因弗内斯郡(Inverness-shire)见过高地儿童深蓝聪慧的眼睛,我曾幻想,那蓝眼睛也许是由苏格兰夏日海水染成。蜻蜓奇妙地停在叶片上,四片翅膀向上伸起,除了随着叶片和谐地摇晃,一动也不动。忽然,它举起两只前脚,伸过头、脸,互相摩擦。接着它开始摩擦后脚,两只大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感觉上,像个挺友善的苏格兰人,打算跟我说话了,却先拿右手掌擦擦脸,再摩搓摩搓两只手,才说道:“你觉得这里怎样?”我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小声答道,“这里悠哉又安静!”我几乎听到了蜻蜓摩擦着双脚回答我。
雨后的圣安东尼教堂与圣玛格丽特湖
每个场合都有相应的中国故事。梁简文帝有一回与朝臣走在华林园时说道,“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自庄子说过,河里的鱼一定非常快乐后,濠水与濮水就成了欢乐的象征。当然,只有皇帝有特权,想象鸟兽禽鱼都要和他做朋友。至于我,只能说,我利用生命里短短的一阵时光,主动来这儿,和隐庐的居民交个朋友。噢,多么完美的与世隔绝的时光啊!
神秘之海与自由之鸟
爱丁堡不仅是王室之都,遗留了许多丰功伟绩的场景,还是观光度假者的圣地,像亚瑟王宝座、卡尔腾丘、黑津丘、彭特兰丘(PentlandHills)的山坡地以及福思湾的海岸线等。其中以波托贝洛最富盛名。6月初的早晨,在圣腓力教堂附近下了电车后,我背对着城,朝波托贝洛走去。虽然阳光明媚,6月的爱丁堡依旧寒气袭人。我很高兴在人潮出现前就到了那儿。看着一望无际的海水,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大海!大海!”我陶醉地喃喃自语。谁都知道,由压抑市街豁然进入开阔环境时,人的精神必会彻底获得放松。
来到英伦三岛前,我对大海所知极有限。我的同胞中,数以百万计、绝大多数的人,生在广大内陆,一辈子没有看过海。对我们而言,大海遥远而神秘。我们文人的笔下很少出现大海,高山和河流则不同,永远都是灵感的泉源。可在我们早期的文学作品里,大海却经常出现。当初秦始皇修筑长城,还打算盖一座跨过东海的石桥,好看到日升之处。可是他失败了,因为他无法像驾驭干燥的土地般掌控大海。如果他的大桥落成了,我们中国人对于大海的观感也许会永远不同。那么,究竟会由哪个国家拥有制海权,恐怕还是个未知数。届时,发现美洲新大陆也许就不是哥伦布,而是两千多年前的中国人。美国,也会成为全然不同的新世界!命运另有安排,没有人再尝试模仿秦始皇。在接下来的儿百年里,我们中国人几乎忘记了大海。
爱丁堡动物园中的母狮塔布希与幼狮
波托贝洛十分干净,空气也非常清新。偶尔,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会随风吹到我耳里。由于海潮非常低,浪声犹如温柔曲调,柔和而清晰。
海面变暗了,天空上的黑云愈聚愈多。很快地,天空上见不到一抹蓝,似乎有必要点上蜡烛,好照亮眼前景色。出乎意料地、一堆蜡烛似乎同时给点燃了,虽然较之正常蜡烛,那光更白,也更闪烁。继而一想,它们更像一大团雪花,由四面八方滚滚而来——事实上那是大群海鸥,正在海岸边盘旋飞翔。有些海鸥栖息在水上,有些飞在海上,拍着翅膀,似乎想驱走厚厚的黑云;其他海鸥则懒懒地在空中盘旋,偶尔向着地面俯冲而来。几只飞向天际,飞到我视线所及最远之处。自从来到英国,我就爱上了海鸥,喜欢观看它们的动作,可这还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一次。天空暗得正好,让我见到如此美景!
海鸥无疑是有翼王国里最有趣的鸟类。我喜欢欣赏所有飞行中的鸟类,优雅的苍鹭、庄严的天鹅、机警的老鹰、矫健的麻雀、流畅的燕子、跳跃的蜂鸟。可是没有一种鸟像海鸥,对人满不在乎,飞行时骄傲而自信。海鸥是自由之鸟。法国作家德 卡特勒法热(M.deQuatrefages)这么写过:“我看着它们,在空中画出千道弧线,然后冲入两股波浪之间,衔着一条鱼重新出现。随风快速飞行,逆风缓缓翱翔,永远像在平和的天候里,悠然自得。即使巨浪翻腾如倒流瀑布,高如巴黎圣母院的讲坛,溅出的水花比蒙马特区还高,海鸥也不为所动。”
我们凡夫俗子怎么可能有此哲理?难怪海鸥到了圣雅各公园后,要对着小心眼、喜欢自夸大本钟高度的伦敦人尖叫不停了。海鸥最懂得驾驭空间,必须如同我此刻这般,由海上欣赏它们。